许多年以后，春阳温润得像一枚青枣。一个稚童，从春光烂漫处跑出来，奔向一面青灰的墙。墙根下，一猫安卧。左近是一方石凳，石凳上，端坐一人，正闭目养神。稚童怯怯地凑过去，轻喊一句“大爷”，被叫的人先是一愣，继而一惊，失口一声“老了”，而后，便满脸满心的苍凉。

这是我不止一次想象过的老境。

我想，那一刻，我一定迷惘得像个孩子。被时光牵着手过了这么多年，这时候，她突然撇下你，大步流星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她留给你手心里的暖，像雨后石板上的水渍，刹那间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
这是一种被遗弃后的，寂寞的苍凉。

一个人，为这一刻准备了好多年，也害怕了好多年，现在，它来了，无论是谁，只好照单全收。

老是什么呢？原来，老就是与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，一种莫名的唐突，一种没来由的惶恐，以及一种说不清的不合时宜，道不明的格格不入。

看来，人就是这么一点一点老下去的。就像一棵庄稼，开了花，结了籽，灌了浆，然后，岁月的镰刀过来，“哗”，一把把你收割了去。

我曾经对着一棵树感慨万端。那棵树，是家乡土坡上的一棵歪脖子柳树，我父亲说，我爷爷在的时候，就有这棵树。现在，我爷爷去世了，我父亲去世了，可这棵树还在。我是说，我们活不过一棵树，当我们老了，死了，一棵树，还能沉静地站在那里，看这个世界红尘飞舞，命运沉浮。

而树什么也不说。许多年以前是这样，许多年之后，还是这样。

该结束的，在悄无声息地结束。该延续的，还在以自我的方式延续着。

谁也都会老的。我在想，当我们老了，那所曾经住过的春暖花开的大房子呢？它会不会像蝉蜕的空壳，因为我们的老掉，而发出寂寞的空响。房子里发生的一桩桩鲜活的往事呢？它会不会像家具上的光泽，被蒙上岁月的灰尘。

那些悲辛，酸楚，苦涩，甜蜜，是不是都像风干的落叶，一切的一切，尽在叶脉里藏了，然后，在飘落中，说与秋风，说与流水，说与委身的土地呢？

或者，什么也都懒得去想了，懒得去说了。所有的事，要么让它变成古董，在心底里珍藏起来。或者干脆一阵劲风，把它吹得一干二净。

一切都随它去吧。这就是老了之后的洒脱，这就是老了之后的逍遥吧。

老了之后，你会发现，你曾追逐过的好多东西，那一刻，都不值得追逐了；你曾经害怕过的好多人和事，那一刻，不必害怕了。老，让你最终看清了一个人，让你最终悟透了凡尘世事：其实，人老了，就像经历了战火洗礼的战士，硝烟散尽，你千疮百孔地站起来，一下子懂得了生命，一下子懂得了人生。

老了之后，我对死会是一种什么看法呢？是直面，还是回避？是笑谈，还是畏惧？实际上，这很能考验一个人。我不是基督徒，也不是哲学家，所以无论如何，也都要认真面对这个问题。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写道：人活在这个世上，考虑生太多了，忘记了死是一种必然，于是一旦面临死境就手足无措。牵挂得越多，就越痛苦；创造得越多，就越留恋。他们太想等到一些事情的发生，太想知晓一些事情的结果，否则就死不瞑目。

及至到了死亡的边缘，我们从本质上感知：人之所以怕死，是因为对另一个世界不可知；而人之所以不愿死，是因为别人都还活着。

马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