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是老下去,读书越难以进入沉酣之境。究其原因,曾经沧海,阅世深,神经麻木了,一如老兵油子看到战场上的尸体,是一;难以找到震撼心灵的奇书,是二。木心先生的《即兴判断》一直置于案头,每天都读一点。好在它冠名为“即兴”,也就是“随便写”的意思,我以“随便读”来回应,似无不敬。读到对“仰视”的解释:“倒过来的鸟瞰”,遭到电击似的,浑身一悚。
以世俗的眼光,一个人,社会地位的低下,经济上的困顿,二者交相压迫,使得精神不知不觉地也“矮人家半截”。本来,默默无闻和穷苦,是自己的事,除非讨乞或申请救济或上门口坐镇石狮子的人家打秋风,但被目为或自视为“卑”且“贱”的人,面对名利场的五光十色,多数自觉或不自觉地采取仰角。而名利场,以热为标志,对权势的攀附、对金钱的崇拜、对名声的趋奉,这些都是明规则或潜规则。人既屈膝或折腰,往上看去,成功者们的身影,无不巍峨,无不辉煌,无不威严。
于是成了问题。难道卑微的老百姓只能仰视?难道我们的人格和精神,也命定地被工资支票上不可观的数字,财产记录上不大亮丽的项目规限着,只有匍匐的份?从前是“先见罗衣后见人”,现在是“看你的车就知道你是什么人”,这类逻辑并非全无根据,原因在于:上好衣服确实能提供良好的自我感觉,使你和世俗周旋时充满自信,而“自信”,往往是豪迈和美丽的引擎。
不过,我想撇开世俗的凭借,“罗衣”不要,履历表不要,名片不要,只要一个赤裸裸的“精神”。光凭它的高度,你便有资格傲视宫殿的牌匾、丹墀上的龙椅,在黄金和珍馐之前掉过挺直的颈项。这状态,就是“倒过来的鸟瞰”。
这是饶有意味的位置,“下”还是“下”,“文革”以后,饱经文斗武斗世面的知青面对农村的土皇帝时,摆得出“死猪不怕开水烫”的架势,就因为他已在最底层,怎么撸,也不可能再往下掉,除了监狱。我们可仿照这一风格,摆出下者的骄傲之态———依然是从“下”看上去,然而是飞鸟的视角。精神上居高临下,从天下大势、舆论走向、历史进程,到主流之旁的逆流,潮流之外的支流,弱势群体冷峻的抗议,独行者孤愤的吟哦,他无不了然于胸。他从底层来,没有背景,没有失去的忧虑,没有投鼠忌器的板滞,爱看就看,爱说就说,一无所有是伪装,贵气才是深藏不露的本质。
这样的鸟瞰,有一点是高高在上者、不上不下者难以企及的优势,那就是实在。俯视不是故作清高,而是自然而然:这大气不是凌空蹈虚,而是和地气相通。他知道菜市上的大白菜,哪个季节、哪个时间,是什么价钱,知道地沟油制造和供应的链条,知道协警和城管的苦恼和实惠;他明了住在高速公路底下的流浪汉心里想什么。他从草根出发,了解社会各阶层各利益团体的纠结,洞悉化解之道。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。
当然,我们不能把仰视一概抹杀。对高山,对景行,对圣贤,对经典,对伟大的人的事功和言论,都怀谦恭的态度。我是说,即使非仰视不可的,也必须是独立思考和对照的结果,而不是因了哗众和随大流。如果拥有了不说假话的权利,那么,这仰视必须是真心诚意地佩服和感动的结果。
刘荒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