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看了刚才的片子之后有很多读者曾经留言给我,你为什么说一个人给你自由你不独立是无力,我就想了想我写这本书之前曾经翻了翻我大概20岁左右时候的日记,想找点参考。但是看了一本又一本,然后发现这段历史好像跟我没有什么关系,为什么?因为里头记的事基本上没有什么事实,也没有场景,也没有描写,也没有对话,通篇都是我我我,对自己也没有反思和批评。我原来想谈恋爱的事总该记得比较清楚吧,看完之后发现当年谈过恋爱的人也记不得了。里面只有描写情绪和结论,比如看前几页的时候还在写,他是上帝老师派给我的,再翻几页就变成了原来他是个人渣,都只有结论。我看不出柴老师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啊,但是不记得了。所以不要说去报道一个国家,就算报道自己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,因为报道所要求的准确、客观、公正、平衡,这些跟人性的本能是地处的,人总是忍不住想要塑造自己,人想要遮盖不利于自己的事实,人想要做出评价,人在想我是正确的以及为什么是不正确的,所以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件每天就是新闻,我们记录自己的同时也在记录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的新闻史,也就是我们的心灵史。如果都以我这样的态度来报道的话,你们将来回首往事的时候,就像看见白茫茫大雾一片,既看不见他人,也看不啊见自己。
当然我二十三四岁到央视做新闻,就是带着这样的思路做的,所以困窘可想而知。当年老骂我们,当时拿一个年轻人的片子说事,把四个智障的孩子带在家里,还抚养这几个孩子。感觉很感动,但是感觉不对劲,就把记者叫过来问:“收钱吗?”记者说:“收”。“收多少钱?”说一个人两三万吧。扣掉所有的钱也高于老师的工资。在我不知道收钱的情况下,订作业本让我感动,但是知道了之后就不一样了。然后就问谁教给你的?你有自己的思想吗?谁教给你这个的?陈虻说得很对,当时我觉得他提的这个问题太像外宾了。
然后我想我小时候,我妈想让我受点文艺熏陶,找了各种方式,想学音乐。但我天资比较平庸,到现在小提琴会拉一个曲子,会拉白毛女,手风琴会拉铁道游击队。这是当年的文艺气氛,在这个气氛中文娱最表现的是人,但是我们音乐中的人要么是战斗者,要么是控诉着,这个模式渗透在你的血液中。你以为你是逆反的、反对的,但是稍不留神你就成为你最反对的人,你怎么解除他是最困难的事情。那时候陈虻老骂我,审个片子拿过来骂我说,你是机器人吗?就拿回去改,改完之后再给他看,这次说得很温和,说你这次不是机器人了,你连人都不是,你就是个机器。就是这靠种严苛的责骂,好像也没有什么用,因为你原来这个模式就像一个拐杖一样,在思想上,你驻着它很长时间,很安全,突然撤了,你自己的腿脚没有那么强健,不知道怎么走,就瘫到在地。后来陈虻说你去吧,你这个人没有什么用,不撞南墙没有什么用。他说得对,撞上了南墙头破血流才有感受,思想的感受才不会僵化,有松动的时候外界的东西才会侵入你的心灵,击破你的模式,摧跨你的概念。为什么在这本书中写这十年中见到的人,因为只有人才构成当下的自己。
我以前不知道什么准确,在2003年非典的时候,我见到4月19号人民医院的急诊室,他们当天把所有的非典病人撤离,那简直是逃命一样的撤离,所有的被褥都翻在地上,椅子是四到朝天。当时我看现场,只给我看墙上的小黑板,上面写着22个名字,绝大多数后面写着肺炎的名字,他跟我说其实是非典,他说病人不知情,可是医生知情吗?他们连隔离服也没有。我问清洁区跟污染区怎么区分?他就指了指这儿,说在心里区分。我说你靠什么防护?他说我靠精神防护。人民医院后来有76位医护人员感染,有两位急诊科医生殉职。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几乎是木然的沉痛,是想让年轻人理解心里怎么准确。因为4月19号的时候很多媒体说市民可以不戴口罩上街,我曾经也对这个信息深信不疑。所以我不敢如此轻慢了,因为准确而字事关其他人的性命。
我以前也不知道什么是平等,一说平等就在镜头面前故做姿态。后来我采访李阳的家庭暴力事件,我想感受一下他的感受,就在闭眼的10分钟里面,我发现感受的不是他的感受,是唤醒的自己少年时代的记忆。一个中学上学的路上白天被一个小混混推倒在地上,头磕在石头延的时候。所以我就戴了一束花给他妻子,那个女人看了花后来搬出一个相册给我看,贴满了家里的照片,其中有一张是跟丈夫的合影旁边有一个玫瑰花,这个花是某一年结婚纪念日的时候提醒丈夫的秘书买回来的。把所有的叶子用塑料薄膜压得平平整整的,保存得特别好。这个干枯的花瓣给我一个刺激,以前我觉得人是人、我是我,但是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没有人我之分,跟我一样对自身的完整愿望是一样的,对幸福的憧憬也是一样的,只不过他出生在这儿,他这样生活,我出生在那儿是那样生活,所以什么是平等?平等不是悲悯或同情,平等是我们处在同样的生活当中,你作经受的我必然经受,当我们为生存而挣扎的时候,我们就是平等。
我以前也不怎么求实,因为没有受过严格的思想训练,还是四两拨千斤的思想方法。2007年我采访华南虎照的时候,当时在视频当中有一个细节,那时候周正龙穿了一个大面貌,我发现我们五个人的小组有一个很剧烈的分歧,一部分人认为照片一定是假的,有一部分人说一定是真的。我说为什么?同事说,周正龙披个大衣,背着光坐在麦苗当中,简直就是个老英雄啊。他说,再说了,撒谎的人怎么感知是镜头呢。这个瞬间我印象特别深,我觉得原来每个人的审美、经验、直觉都完全不一样,要光靠感慨和书法感情谁也说服不了,只能靠事实和因果的不断梳理。我们也没有别的任何依靠的地方,两手空空,只能靠一句话,拿证据来。就靠这一句话就可以从逻辑链条的最末端一环一环向上追诉,这样笨重的情况,一个小孩子也可以拉出来,这就是逻辑的力量,就是求实的力量。
小的时候看电影的时候,总是问我妈,这人是好人、坏人。长大以后也有善恶分明、黑白的世界观。大家看到好人出现,再有点出现,利用就涕泪交加,看到坏人出现的时候恨不得振臂高呼。2009年当然采访一个土地拍卖事件,当时有一个陈坤志的人操控土地拍卖。我采访他的时候他觉得没有什么问题,他觉得收了一千多万给别人干活是劳动所得。临出门的时候他说我是**大学毕业的,我就是玩法律。在这个节目播出之后,后来这个案件在调查跟审判当中陈坤志被判处了死缓。但是我一直记得在采访中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,说这个事件当中没有人是正义的,都别打这个旗号,都是为了利益。他给我提供了一些信息,我一一印证了,发现他说的是对的。当年向我们举报他的人也在诉求利益,而且也在诉求的是不正当的利益,只不过丛林法则大鱼吃小鱼,所以每一方都认为对方是黑社会,每一方都写了遗书,每一方在念的时候是热泪盈眶。所以都是一个一个有诉求的人。陈坤志理解的什么是平衡?平衡就是对每一方的论述都要心存警觉,只要让不同的论述之间相互殴斗、彼此博弈,才能够接近事实的本来面目,才能使自己不能成为偏见的蜉蝣。
在刚做记者的时候我还有一个习惯,有时候采访犯了错误的人问你要不要表达歉意,你有没有忏悔啊。有领导提醒过我,但是我当时不以为意错,我觉得这是为了生活向善向好嘛。后来我采访一个电疗治网瘾的调查,我们管观摩了课程,这个课程有一个固定的环节,一声令下之后所有的病人向他跪下,有抱腿的,有跪着的。后来我采访了当中的一个女孩,这个女孩在我面前说,电击一点不疼,就像蚊子叮一下,我特别喜欢留在这儿。我突然看到她留下眼泪,我说,你为什么痛苦?她说不痛苦。我说,你为什么流泪?她说,我没有流泪。这时候她的泪留在腮上。在采访的时候我问这位医生,他们为什么向你下跪?他说,因为他们感恩。我说他们有没有可能被胁迫,或者是被装的。他微微一笑就说了一句话,能装一辈子不是很好嘛。就是这个人的这句话,让我从此不敢再去问别人你要不要表达你的歉意跟忏悔。真实的人有无尽的可能,有可能会导致普遍的虚伪,所以采访是认识而不是改造。在这本书当中我想写的就是十年认识的这些人,他们撼动我头脑中认识的概念,使我处在晃动不安的情况里,但是说过一句话自由本来就是站不稳的状态。
其实我说的这些概念是非常简单的事情,也是早以被印证过的道理,用了十年的路才慢慢接近,对我来说这里面有属于我心灵的自由。即使是这里我也希望通过我自己的不断犯错、不断推翻、不断重建去认识它。生命是一个体验,体验的时光才不会虚度,体验了这些感受才能属于你,你因此而创建自己的生活,当你创建之后你才归属它。所以这些概念对我来说已经无关于职业的荣誉感,关乎的是这个世界中属于人的真正实质。无论我们走多远都要疏忽这样的实质,绝不把它拱手出让。在20岁的日记里面看到很多陈词滥调,只有一句话让我觉得有点意味,那时候我已经是主持人了。有一天我在日记中写,身边的人在讨论将来我们的理想是什么?很多人都说我想成为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,我说我的理想比这个更为高远,句号。翻过来之后,小柴写了一句,我想不断地完善自己。
当一个人力图完善自己的时候,他将不再向外界寻求什么,也不向外界推委什么,他将自己的重心放在自己的内部,而社会的进步就由一个一个独立的人试图自我完善的过程当中得来。我的起点这么低,所以这个过程才会无限长,永无尽头。想到这一点也就踏实了。
在一个月之前才在采访中把一个小孩问哭了,是因为我不理想他,小孩不是通过语言,而是行为认识生活的。我当时非常沮丧,我一个人在那儿坐了半个小时,后来我就问陪伴这个小孩十年的德国志愿者卢安可,我说我怎么总是改不了我身上的弱点?卢安可说,如果我们这么容易的话我们还要这么漫长的人生干什么?所以认识到自己身上的弱点,你才能对他人和这个世界有一份宽量,我们不需要与谁为敌,我们只需要解除,共同来解除我们身上的问题,从这当中睁开眼来看见他人、看见自己。
最后我一说件事情,是关于这本书的封面,这本书的封面当时征求我意见的时候,我说我同意,但是我同意的理由没有告诉他们。这张照片是2006年《新闻调查》的同事陈威在重庆开县麻柳乡采访的时候拍下来的,这个村子是开县最贫穷的地方之一,有700多人,青壮年都在外面打工,留下的都是老人。当时的负担很重,都很穷,所以跟政府的冲突很多。有一次冲突很强烈,所以双方达成一个共识,就是将来你们自己管自己的事务。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个山村的路修起来,路特别难修,要协调很多的关系和利益。政府想修想了五年都没有修成,说现在你们自己来吧。就是这个照片当中有一个老人是这个村的生活队长,他来负责开会协调。他说,我有这么几个规矩,第一,人人都要发言。第二,不能骂人。第三,不能光说怎么不行,也得说怎么行。说完之后大家举手表决,85%都同意了,我就把这个纸按上手印贴在祠堂的门口。但是贴完之后允许你睡一觉起来又返回,五天之内允许你返回,你就把这个榜揭下来,召集大家重新开会。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你负责全村人误工的费用。这张纸被揭下来五次,每次重新开,但是最终还是原先的决定。
路修好了,没有人闹事,日子就这样平静地下去。所以拍这张照片的时候,当年我们的节目叫麻柳的民主,就是说这里在实践中国基层民族最前卫的地方。实际上这些老人、孩子他们很多人都不识字,根本没有听说过民主这两个字。这张照片给我们的信念是我们没有向外来的世界学习什么模式,也没有刻意地与谁为敌,我们只需要解开身上的束缚,成为独立的人。用朴素的生活经验、智慧和常识,就能创造和决定自己的生活,尽管这个生活并不完美,但是曾经而后我们将生活在自己亲手创建的世界之上。